想起过去,只要稍微触碰就会裂开的伤口,总在繁华中寻觅那曾有的冷清的身影,花开花落有人一世长安，然而我只能蜷在伤痛中静静喝苦的茶。
萧岱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，即每次喝茶只喝半盏,但一定要是满满盛来一杯才喝,否则任凭杯子搁在袖边连看也不看一眼，直到茶凉。
由于一起长大的缘故，莫云岸深谙这家伙的脾性，每次泡茶，定要满来一盏，然后看他慢慢在袅娜的雾气里喝一半放下。萧岱每次都估得很准，喝多少放多少从来未有半点差错，大概是因为经商的缘故。事实上也的确如此，凡经他过目的账本，如他喝过的茶，半滴不多，半滴不少。
剩下的茶呢，莫云岸倒在后院的荷花池中，时间一长，荷花池中总是蕴起茶香。夏天到了，荷花的清香混杂着茶味，引来不少锦鲤送尺素，别有风味。
关于萧岱为何喝茶只喝一半的原因，众说纷纭，意见不一。世事散漫也到如此地步：一个人喝茶的习惯，被当成话题研究，每每茶余饭后，一人乘凉道，今天萧岱又只喝了一半的茶，还是圣上钦赐，可谓大胆。下头众人纷纷符合，净说些财大自傲，目中无人云云的谎话。然后月升，然后回家，一天就在“喝茶”上磨掉了。
次日，正是骄阳当空，疏筛叶影,随意洒落绿意，有不安的蛙在正午扯着嗓子鸣叫了，于是蝉也附和，鸟也卖弄，搅动昏昏欲睡的热气，风却开始自羡霓裳之姿，不想吹得更热，然后一切蓦地平息，静候片刻后，又慌忙地开始演奏了。
莫云岸从外面回来，推门就看到了正在练习书法的萧岱。身边照例摆着一碗清茶，已无清雾，显然已凉了多时了。箫岱一反常态，一碰也未碰，只是端座执笔，任凭清茶落满阳光的余影，渐至混浊。
莫云岸轻轻走过去，不禁哑然失笑，原来今日他外出，粗心的仆人没有斟满茶杯，萧岱也就严守己律，甚至看都未看一眼。
从小他的性子就执拗，自己定下的规则从来不变更，虽然之后那件事令他颓废不少，连平日关心的政史轶事也置于手边，独独这个倔脾气改不掉。
哎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。
莫云岸想着，苦笑着摇摇头，拿着茶盏到莲花池中濯洗。
莲花早在夏初开放，此刻已经泛起花海,密密比肩的叶托起大朵大朵的莲遮住水的姿色,清风过处也能依稀看到涟漪晃动于绿波之上，偶尔还有一两锦鲤穿梭其中，如红霞缀青天,更显活泼。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喝茶只喝半盏么？”
萧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莫云岸身后,红衣如烈火飞舞。
莫云岸笑笑，眸里映着花叶的姿色，好像徐徐流淌的光。
“不知道，也不想知道。”
因为略微了解些那件事，莫云岸对萧岱的固执抱有怜悯，但萧岱不需要怜悯，于是这种施舍般的可怜变为每日的清茶，以及因为怕触碰而刻意保持的沉默。
因为知道，所以不想知道。
萧岱意味深长地看了莫云岸一眼：“我看到那些笨蛋为我一个习惯天天讨论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。”
莫云岸不语。
莫云岸常常看到萧岱在四月十五这一天喝酒，三碗苦酒，一个人慢慢喝。漫天的星把光辉照在他身上，有说不出的酸楚凄苦。对月自斟，满树白色海棠恰逢此时盛开，蕴着银色的月光落满一身，琼浆里照出一个人影，浮在透明的清酒上，晃晃荡荡看不真切。唯一知道的是泪，因为开在酒杯边，溅出一片落寞的光。
莫云岸从没见过萧岱哭过。
可他现在在哭，一个人在月光下哭，哭的时候眼泪无声无息，而他席地的是郁郁葱葱的草色，为他冠冕的是漫天的星光，欢送他的是夜里遥远的风，对面摆着的是三碗清酒，身后默立着的是一树花开。
三碗酒依次斟满，又依次下肚，和着苦涩的泪。他一句话也没说，哭的时候眼里含着迷茫，甚至还是以往冷漠的样子，可这样看起来反而比号啕更令人痛心，好像受伤而独自坚强飞行的大雁。掠过的时候无声无息，然而带来无尽无止的悲伤。
莫云岸安静地看着，想到那件事，倍感不安地踌躇起来。
然后忽然眼眶就湿了。
第二天萧岱以半点事也没有的样子出门时被莫云岸理所当然地拦下。
莫云岸认真地皱眉，他皱眉的时候往往显得咄咄逼人，目光好像能看穿九重天：“萧岱，你身上的酒味是怎么回事？我记得你好像从来不喝酒。”
萧岱怔了怔，看到莫云岸认真的样子后不禁感到好笑。
“云岸兄不必担心，我在外面什么也不会有的。”
面对着男子玩世不恭的脸，莫云岸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，努力镇静后露出一个绝美的笑……然后心平气和地一拳揍了过去。
哀嚎声不绝于耳。
莫云岸揉揉拳头一脸淡定，甚至还悠闲的去摘了一枝柳条回来，捏着柳枝在以诡异姿势捂脸的萧岱面前晃了晃，得意道：“怎样你交不交待？”
“我什么都没干你让我交待什么……”
“是吗？”莫云岸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，几乎以命令的姿态质问到，“那你房间里怎么会摆有三套女子的饰品！？”
顿了顿，因为太了解萧岱又补充：“别跟我说什么应酬之类的，我是认真的。还有我知道你根本没事,别给我装傻！”
本来指望萧岱老实交待，但莫云岸没想到的是刚刚一直在地上打滚求饶的萧岱忽然间不动了。
咦？
莫云岸蹲下去想查看一下这家伙是怎么回事，却冷不防被萧岱一把捏住手腕。
用力之大，几乎尽断经骨。
怒气已经冲天。
“萧岱你这小子干什么？”莫云岸吃痛的本能后退，箫岱却用力更大，隔着衣料竟有滚烫的杀意袭来。
彼时萧岱慢慢抬头，墨瞳肃杀，仿若修罗。
是有多大的恨，才可以入骨，是有多么的绝望，才会失去理智。
血色在手中蔓延，萧岱毫不妥协地加重力道，神色冰冷得陌生。
莫云岸几乎忍不住手腕的剧痛,用力甩开萧岱后反手甩了他一巴掌。
“你疯了！？”
刚刚的萧岱，分明想要他的命！
这还是那个放荡不羁的萧岱么？
“你为什么进我房间？”
萧岱一字一顿低沉地问道，眉宇间缭绕着黑色戾气，这使他看起来像一个杀人恶魔，而不是萧岱。
莫云岸揉着手腕冷笑一声，同样也隐隐有了战意：“你疯了么？萧岱，我关心你一回才进你房间的，别把我想成和你一样低俗的人。”
“萧柔、萧雅、萧蕴……”
萧岱忽然间慌乱起来，周身杀意霎时间减去七分，重又回到月色下那个迷茫的萧岱，一如既往整夜整夜欢送送他回梦境的泪水冰冷而滚烫，甚至掌心的血迹也模糊不清起来。
杜康虽能解忧，醒时亦是参商。
萧岱猛的感到久远的孤独感重又笼罩了他，这种熟悉的悲痛却如狰狞的刑具一般撕裂伤口，将隔着月光的酒淋上去。
“萧岱你别装哭骗人……喂！”
莫云岸在不耐烦后突然意识到了萧岱的不对劲，他抱着头伏在地上好像一只落单的受伤的幼虎，无比温存又无比瑟缩，谁都可以在这一瞬间捏碎他，他弱小得独立无助，仿佛随时都会用受惊的眸子望着你,然后慢慢死去。
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涌至喉头，莫云岸抬起头看湛蓝的天空，努力不让自己落泪。
“你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……”
莫云岸说这说着就哽咽起来。
很多年以后莫云岸终于知道萧岱那天为什么会哭成那样，也知道了他的三个妹妹是谁，从那以后开始了漫长的对萧岱的致歉。只不过他永远没有机会再看到海棠下那个对月自斟的身影,，不会看到半盏清茶凉了又凉，最后混在荷花中央,萧岱是不会乞求怜悯也不会接受怜悯更不会让别人知道他弱点的人,所以他选择了离开。
那时夏秋之交的时候，莫云岸一个人在荷花池边站了很久很久，手里紧捏一张白纸黑字的小布条，那上面是诀别之言。